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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紀錄【陳芯宜導演】∣ 影像詮釋與創作系列演講──創作者的內在風景

主講人∣ 陳芯宜導演
講題∣ 影像詮釋與創作系列演講──創作者的內在風景
主持人∣ 吳明益老師
日期∣ 2024.05.08


【演講紀錄∣黃一娟】

創作與生命的關係是什麼?當創作陷入低潮時,生命如何與之相互回應呢?
此次演講,陳芯宜導演真摰分享許多自身的經歷和創作態度。從一踏上創作,導演從周圍遭遇,思索什麼是藝術,以及自己與世界的關係。2000年首部劇情長片《我叫阿銘啦》出品,嶄獲諸多獎項,但導演後來卻陷入了低潮,難以再創作。於是在機緣之下,從劇情片創作者,轉而作長年蹲點的影像紀錄者,觀察其他創作者如何「生火」,生起創作核心,然後給予自己時間,等待自己的創作生命再度「生火」。當火焰燃燒了,芯宜導演再度回到了劇情片領域,並且拍攝了影集和VR。這些作品不僅榮獲了許多獎項肯定,並且也因多年沉潛後再出發,深刻反映出芯宜導演對生命的思索,以及為了追求何謂真實,挑戰敘事的極限,從中探索更多的可能性。

.— 起啟,而後沉潛 —
陳芯宜導演畢業自輔仁大學大眾傳播學系。提及自己的創作初始有三個主要關鍵字:「許鴻文」、「人生哲學課」,以及「李爺爺」。它們的共同點都是關於無家者,而這也觸發了芯宜導演首部作品《我叫阿銘啦》的題材。許鴻文是一位藝術家,是芯宜導演大學時期為黃明川導演工作時接觸。當時許鴻文倡議無家者的尊嚴,於是在街頭隨處而坐,為無家者的重要資源——紙板床,作雕塑。但這項有意義的藝術行動,後來面臨了兩個問題:一是當落入了創作脈絡,這項行為藝術要如何突破;另一個是,在街頭作藝術,因而遭遇了「必須先申請才得以允許」的問題。後來許鴻文中斷創作,轉而出家,而這也刺激了芯宜導演思考究藝術與生命的關係是什麼?不突破,就不是藝術嗎?

「人生哲學課」是輔仁大學的必修課,當時一項關懷弱勢的作業,使芯宜導演接觸到平安居、平安站,無家者的中途之家,認識了無家者。不過當作業完成後,她卻湧起了許多不安,因為感到自己並未對無家者有真正的認識、真正的對話。後來因為拍攝許鴻文的藝術行動,接觸了許多無家者,開始和無家者聊天,他們的故事才逐漸走入導演的生命,也因此認識了李爺爺。

李爺爺是一位七十多歲的無家者,他時常埋頭在寫日記。特別的是,他是英文寫作,使用簡單的句型記錄每一天他所遭遇的事,內容充滿奇幻。雖然其他人都知道那都是虛構出來的,但李爺爺相信它們真的發生過。這讓芯宜導演對他產生濃厚的興趣。

《我叫阿銘啦》的角色就是以許鴻文、李爺爺,和芯宜導演自己作為原型,展開關於無家者的魔幻故事。2000年出品後,榮獲許多國內外獎項的肯定。電影中,導演以自己為原型的角色,是一位陷入創作低潮的藝術家。芯宜導演在演講裡說道,後來發生的事就像是後設一樣,《我叫阿銘啦》之後,芯宜導演也落入了長年的創作瓶頸。

幸運的是,當時遇見了無垢舞蹈劇場總監林麗珍老師,和黃蝶南天舞踏團的創團者,同時也是日本舞踏藝術家,秦kanoko。2005年林麗珍老師榮獲國家文藝獎,芯宜導演為她拍攝一段典禮用的短片。在結束拍攝後,芯宜導演感到自己還未「找到」林麗珍這位藝術家;也發現當時在觀看無垢的作品,結束前由全體舞者念頌心經的時候,自己會無來由的落下眼淚。抱著想要「找到」藝術,以及想知道自己為何哭泣的疑惑,於是芯宜導演給予自己時間,不設定時限,長期蹲點,分別觀察、紀錄林麗珍老師,以及秦kanoko舞踏家如何創作。而這一蹲就拍攝了10年,後來拍攝林麗珍老師的紀錄也剪成了《行者》這部紀錄片。


.—「求真」的時刻 —
紀錄片不同於劇情片,需要時間累積大量素材,通常會累積上百個小時的影像紀錄。
而在不斷累積、紀錄當下,什麼時候會知道是「可以開始動手剪接」的時刻呢?
芯宜導演說,等待「一個時刻」來臨。當她拍到了那個時刻,就能開始剪接了。導演以拍攝王文志藝術家《山靈》這部作品為例。在其中一個片段裡,王文志訴說著一種感動,是關於作品,關於人,關於自然,關於他與作品的關係。那份感動是處於作品之中,語言難以捕捉,是曖昧的。不過,緊接著一個畫面出現了。只聽得見風聲,只有王文志獨自一人躺在編織的竹造空間裡。陽光篩過竹,灑映在空間,隨著雲飄遮掩,陽光逐漸消逝,空間由明亮轉為暗淡。在這禪意的一刻,光影的流轉,呈映出的真實和能量,回應了王文志訴說的那份感動,也是芯宜導演所珍視的「等待」,一個「求真」畫面。

導演說,創作像是「巫」的過程,她的工作就是以光影、節奏、聲音,讓巫的特質在影片裡顯現。當等待到了,就是可以進入剪接的時刻。
然而不是每一個珍貴的時刻出現,都能夠拿起攝影機。有時候,等待了很久,當那個時刻終於來臨,是與藝術家們一杯茶接著一杯茶,半夜聊天時,靈光乍現而來的。而一旦攝影機一拿起來,那個「場」,那個能量,很可能就會消失。芯宜導演說自己是攝影機不離身的人,紀錄片拍久了,曉得那些時刻是珍貴的,但她認為尊重「場」比拿起攝影機重要。同時她也認為,即使拍到了,它們通常是需要脈絡,需要時間才能理解的厚度和深度,驟然出現在片中,觀眾是難以理解的。於是與其拿起攝影,她會選擇讓「場」流動。紀錄片的工作裡,放下攝影機也是過程之一。十年拍攝紀錄片的時光,形成了養分、種子。紀錄片拍攝久了,充份理解了拍攝對象,人物的狀態就能以虛構、劇情片的方式作結構,將「求真」更真實的呈現。例如在一部拍攝聲音藝術家的紀錄片中,芯宜導演提到她使用了動畫來呈現藝術家訴說的創作核心,反而更能呈現出真實。於是在導演的作品裡,時常能看見這樣的敘事方式:多線、多層次,與魔幻寫實。

. —「生火」:開始燃燒 —
經過多年的沉潛,觀察不同藝術家「生火」的過程,芯宜導演的創作火熖也終於升起了。第二部劇情長片《流浪神狗人》誕生了,接著也拍攝了影集——《四樓的天堂》,以及兩部VR作品。其中一部是2022年榮獲第79屆威尼斯影展沉浸式內容競賽單元最佳體驗大獎的《無法離開的人》。導演也在演講中分享下一個重要部份,介紹VR的創作過程。

. VR的特性

【VR須視作不同於電影的媒材】芯宜導演強調VR雖然是影像媒材,但使用的語言更接近劇場,而不是電影,不是動態影像。她說,VR與動態影像的跨距,等同於靜照與動態影像的差別。VR,必須拉出單獨視作一個媒材類型,才能夠去探討它的必要語言。將VR等同於電影,以電影剪輯的概念來思考VR的畫面語言,是會失敗的。

【VR具有空間性與身體感】因為VR具有空間,而空間無法剪接。VR的語言接近的是劇場概念,能以燈光的明面、空間的轉換來處理敘事。同時VR有個特性,觀眾會有身體感,距離角色太近時會容易產生壓迫感。
例如早期的VR作品在拍攝兩人對話時,有時會將攝影機放在兩人中間,觀眾在看的時候,需要不斷隨著說話者轉頭、轉換視線,而且也會感到自己是擋在兩人中間,像在阻礙他們對話。其實只要將攝影機往後挪,直面角色兩人的對話,觀眾就會感到比較舒適。


於是,一旦能掌握到身體感的這個想法,芯宜導演說,就能夠運用這樣的特性,利用身體
感官的感受來召喚身體感,讓觀眾在VR中身歷其境。
【VR的觀影是獨自的旅程】VR還有一種特性是,觀眾是獨自進行的,不同於電影的
觀影能夠多人同時進行。於是在題材選擇上,需要找到適合如此的特性,例如關於夢境、
記憶、死亡……像是一個人的旅程。
【VR的空間縫合】因為VR的空間是360度的,如何運用VR的空間進行縫合,創造虛實交錯,挑戰敘事的極限,是極為重要。例如在《無法離開的人》裡就運用許多空間縫合。導演舉例其中一幕關於槍決的敘事。在這裡,她在空間裡使用了五個面向,每一個面向都是不同的時空。這五個面向有:1) 阿青和阿坤在牢裡,2) 阿青要被叫出去槍決,3)難友為阿青唱安息歌,4) 更早之前阿青遭受酷刑,5) 阿青的太太在佈告欄上尋找他的名字。

這些畫面不是同時出現,可能是分次,逐漸在觀眾周遭改變。導演說,只要敘事線是
飽滿的,觀眾就能從這五個面向中,以自己想要的方式來自由觀看,並且敘事線不會斷開
。這是VR厲害的地方:就如同人生,每個人都能以自己的方式來觀看故事。

.VR的真實性
在VR中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比起紀實VR,觀眾在看動畫VR時,有時會覺得更真實,更投入故事。這是因為當拍攝紀實VR,在器材受限下,攝影機距離拍攝對象太靠近,影像會容易變形。因為肉眼會與經驗世界作比較,人容易發現這些不對勁、失真的地方。而在動畫VR中,反而因為無從比較,會比較容易投入。

而這樣的特性令芯宜導演思考,是否拍攝的畫面都必須寫實?是否可以運用抽象在其
中?例如在《無法離開的人》的一幕,阿青的太太在看公布受難者名單的佈告欄。畫面裡
的佈告欄綿延無盡,既寫實又不真實,如夢境般。而畫面除了表達受難者名單是很長的,
也是表現阿慶太太的心境。不斷的尋找,不斷的不安定。這就是利用了不真實來表達真實
。使觀眾不會在第一時間去注意到人物或物品變形,而是運用一些方式讓觀者更投入敘事
裡。

.VR的身體感
之前提到的身體感也是一樣的道理。芯宜導演在拍攝VR時,發現觀眾與受攝人/物在75公分這段距離,身體感會產生一種曖昧性,會想與眼前的受攝人/物產生互動,而不會產生壓迫。75公分是一個有效距離,再遠一些,可能就會與受攝人/物沒有感覺。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身體感受。導演舉例了一次在戶外觀影VR的經歷。當時安排VR觀看的時間是在magic hour 的時刻。觀看之前,天色仍亮,但在結束後,脫下了VR裝置,天色已暗,就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在VR的畫面中,有風,地面上的紙會隨風飄動,而因為是在戶外,當真實的風吹來,同時看見了VR裡的紙隨風飄動時,真實與虛構同時存在,相之互動,內心會很震動,導演說,觀影當下,皮膚就像是第一次體驗到風吹的感受,即使在真實世界裡歷經了無數風吹的經驗。於是重新喚回、找尋人類真實的情感和感動,或許是能運用、探索這些VR語言來達成。

演講最後,芯宜導演特別提及了《無法離開的人》與綠島人權園區蠟像館的淵源。
大約2000年左右,因為朋友的關係,導演參觀了這座蠟像館,她很受感動。因為蠟像
使所有的一切都因凝固而存在,不論受難者後來是否槍決,或還在世,他們都同時存在於
那個凝結的當下。

參觀後,導演便產生了想利用這個場景拍攝一部電影的想法,而這顆當時播下的種子,許多年後茁壯了。在創作《無法離開的人》之時,導演閱讀了許多史料、口述歷史,以及春山出版一系列的小說選和散文選,從中擷取動人的文字作靈光,發展成故事。後來運用了VR的語言特性,使凝固的時間和人產生了流動,讓VR的觀者宛如親身體驗,進入、穿越回到了1950年代的那一刻。

芯宜導演說,VR的創作是一個未盡的探索之旅,還有許多極待探索的事物。這次精采的演講也使我們看見了芯宜導演多年來的創作經歷和思索,如何沉潛,如何再度「生火」,宛如VR觀影,一同經歷了導演多年的內在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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