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藍祖蔚老師
講題∣致敬與背叛-華語文學改編電影
主持人∣劉秀美老師
日期∣2022/10/05(三)
時間∣10:00-12:00
地點∣東華大學人社一館第二講堂
【演講紀錄∣勵心如】
華文小說改編電影。先來分享我心目中最好看的小說改編電影,有哪些成就。美國導演的《一樹海棠壓梨花》,改編自納博科夫的《蘿莉塔(Lolita)》,除了小說的原著之外,針對小說的精髓,也找到很強的對應方式。不只是搬動、翻譯,而是畫龍點睛。他的對仗、處理,使這部電影成為很令人關切的手法,特別是「Lolita」的發音,頂著舌頭,是個很重要的重點。開頭用觸摸、替女孩塗指甲油的方式,觸摸、往上滑、用刷子慢慢在指甲上刷上一層又一層,這是當我讀到這些文字時候,我問自己該怎麼翻譯,翻譯對的人,會對於熟讀這本小說的讀者,回想到一開始Lolita頂著舌頭上顎的畫面。這是一個禁忌小說翻譯的過程。
再介紹一部黑幫小說改編電影,就是《教父》,先聽見喇叭聲音,再來是黑暗之下的光影,這天教父要嫁女兒,義大利習俗,客人提出要求時候當天難以拒絕,這是很另類書寫方式,黑暗空間下,光從頭上照下來,這是密室交易,客人完成陳述之後,教父才真正亮相,這是原著小說未提到的燈光和場景,這是導演打造了另類的空間、教父個人書房。在這個暗黃空間,帶出黑幫不可告人的交易,這是影像鋪陳的故事。用教父背影來帶出他的聆聽、判斷、要做出的決定,這是很著名的燈光打光法。看到教父深不可測的形象,也成為後來反派人士經常會採用的形象。且兒子接班後,一方面進行聖潔的小孩受洗禮,另一方面開始復仇行動,這是電影中的平行剪接,這是文字很難表現的手法。一面進行聖潔的行動,一面進行邪惡、滿手血腥的報仇行為。人的矛盾性,透過這種矛盾剪接、重複剪接手法,看到人的複雜性。
再看村上春樹小說改編的電影《東尼瀧谷》,我認為是日本小說改編成電影最成功作品,阪本龍一為這部電影打造了低限主義,剪接是橫向剪接方式,描述無法和父親溝通、婚姻也沒有幸福感,孤單寂寞的男子,影像、聲音、畫面移動方式,都是創作者在閱讀完原著小說成就後,找到的詮釋方式。翻譯不是逐字翻譯,而是意境的追求,當我們讀透小說原著文本,要找到一個看見影像的人可以感受到什麼,也感受到讀完小說的感動力量所為何來。孤獨是小說的本位,也是這部電影試圖傳達的訊息。進入到不同材質訊息來改編小說時候,會提供很多另類思考。
「致敬」,因為我喜歡所以做了改編,表達敬意。但致敬過程底下,有時候未遵循原本框架,所以會有「背叛」原著、自己創意美學的選擇,有時候是故意的、有時候是不得不這樣選擇。翻譯、改編作品時候,很多時候會遇到困境,究竟怎麼做?這是今天要討論的深度與盲點所在。在原創與改編,其實都是有所本,原創很多素材來自於生活體驗,而改編往往來自於自己喜歡的作品,小說或是詩等等。在小說改編過程,文字描繪社會提供閱讀者自己想像空間,但是電影改編失去了自行想像的自由度,因為選擇演
員飾演角色後,變成清楚著相,限制了情節的自由度。小說中提到聲音情境,電影中一定要呈現這首曲子,曲子選對了,就會有合適的反應,但選錯了,就會破壞了原本的想像。這是一個挑戰。
小說的自由想見,到電影的清楚著相,就是挑戰。但為什麼要改編小說?其實這也是搭小說作者的便車,小說作者做了很詳實調查,所以我搭便車,不必重新研究素材,也靠著他的名氣吸引一定觀眾群。但是一般泛泛的小說,像是《教父》小說原著其實很膚淺,但我找到一個光影、一個說故事方式,就可以創造空間的自由自在。蕭麗紅的《桂花巷》也以很高金額拍攝成小說,但是小說中的角色和電影中的剔紅,真的很相似嗎?
小說與電影觀看讀者其實不同,是完全不同媒介,不同的創作手法、訴求不同的感官、對準不同的受眾。而像是《魔戒》,讀原著厚厚小說可能要三個月讀完,但是看電影可能只要三小時,改編過程之所以轟動,是因為第一版很失敗,但是後來的導演發現了要怎麼運用特效來重建書中情境、重現重點情節,詮釋核心靈魂、增潤影音餘韻。很多英雄重現了小說中想像的場景,讓大家再重新閱讀小說中無法達到的意象,滿足了某種期待。
宮崎吾朗改編改編了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roeber Le Guin)的小說《地海戰記》為電影,但是小說的豐富度遠遠超過這部電影,也因此原著作者說這是一部很好電影,但那是宮崎吾朗的電影,不是我的小說。也因此,好萊塢甚至會請原作者簽下同意書:不得批評電影、不得做負面宣傳。因爲電影投資很巨大,避免投資回收困難,所以做出這樣要求,但這是寬厚、體諒、還是現實呢?
石黑一雄的看法,要改編成電影,導演可能有扭曲、刪節,只取其中一小段做為其重點,這樣小說想傳述的東西可能因此斷裂。但作品被其他媒體工作者想做聲音重現、影像重拍,這對作家而言還是或多或少有商業利潤,所以這也是交易模式。
要改編時候,若不能體會到原著作者做田野調查時的感受,這樣的翻譯就只是表象的翻譯。但是對商業投資者來說,這是節省很多力氣做細節確認的方式。1970年最受電影人喜愛的小說,就是瓊瑤和古龍,小說暢銷知名度高,且情節豐富多變、人物刻畫立體。透過影像再次呈現滿足讀者。所以當時《楚留香》成為80年代長大孩子們最熟悉的戲劇。
到了1980年代,很多鄉土文學,像是黃春明、王禎和老師作品,被改編成小說,《莎喲娜拉・再見》、《嫁妝一牛車》、《玫瑰玫瑰我愛你》,當時的電影海報都會看到女性的身影,所以是以文學為名、行情慾為實,另外,還有《殺夫》、《不歸路》、《心鎖》、《暗夜》等電影。文學本身在這當中只是噱頭,最後訴諸的是情慾撩動,所以很多作家對此都有失落感覺,也對電影改編很懊惱。
最新的《台北女子圖鑑》被批評,編劇成為眾矢之的,但是很多人知道編劇不管交出怎樣作品,導演都還是可能照其方式去呈現。即使是白先勇的《孽子》、《孤戀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這些移民到了台灣難免有失落,都呈現在原著作品中,但改編成電影,情慾卻成為電影的重點。像是《玉卿嫂》中展現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場景,在小說改編過程中,用不符常理的姿勢,來呈現對於小男生的情慾掌控,也備受檢討,但這個場景是整部電影畫龍點睛一幕,卻也受到金馬獎評審的嚴格檢視,所以後來女主角楊惠姍當年是以另一部電影獲獎。但《玉卿嫂》是一部很精彩的文學改編作品,很值得去看。
文學改編成電影,是上千萬投資,所以他們會去思考怎麼樣可以回收投資,迎合大眾喜好方向成為一個考量,所以商業跟藝術對話,是小說改編作品時很難迴避的討論,所以小說改編成電影一直是一個拔河的挑戰。這是所有小說改編作品中同時商業與藝術並存的挑戰,但是往往商業會有決定權,因為投資這麼多錢若不能回收,將來怎麼繼續投資於改編作品。
另一個挑戰,是改編短篇小說好、還是長篇小說好。短篇精練、長篇艱難,倘若要把厚厚的小說《戰爭與和平》改編成電影,可能一個戰爭場景就要動員很多人,才能忠實呈現史詩場景。俄國人自己改編的電影片長約九小時,511分鐘,這就是改編長篇小說時候,怎麼有取捨的問題。
像是華文經典小說:《紅樓夢》、《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常常就只取一個章節來改編。另外,像是《笑傲江湖》中,東方不敗成為一個很受歡迎角色,所以可以單獨取出來成章,東方不敗是喜歡繡花、非常女性化的男性,但是電影拍出後變成很純粹女性,所以金庸批評徐克,不懂什麼是同志、不懂小說在寫什麼。小說改編後可能會變成走火入魔的狀況。
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多次被改編成電影,每個世代都在呈現托爾斯泰筆下追逐愛情的這位女性,拋夫棄子追逐愛情,像是1997年的蘇菲瑪索、2012年的綺拉奈特莉,都有不同的詮釋。
《紅樓夢》底下的角色林黛玉,也有許多形象,包括張艾嘉詮釋的林黛玉,還有漫畫家呈現的林黛玉,哪個版本最貼近讀者想像的林黛玉呢?林黛玉字顰顰,別號瀟湘妃子,後來試圖再現林黛玉的每個版本可能都有不盡如意的地方,像是張艾嘉是一個很西化女性,要詮釋林黛玉是一個挑戰,但他也要學習各種戲曲,導演選擇他,找了一個史上最健康的林黛玉,那他要怎麼詮釋,導演給予張艾嘉很多古典訓練,然後找了林青霞詮釋賈寶玉,是否符合期待和想像呢?所以致敬和背叛,致敬是當初要翻拍的期待,但是要考慮到商業等綜合性考量,必定要做出一些選擇。
在名著效應、弔詭矛盾之下,讀者在讀書時,已經明白故事,已經把故事影像化了,那影像如何更具有說服力?另外,電影如果偏離原著,熟悉原著的讀者勢必不滿,要怎麼拿捏呢?像是改編自史蒂芬・金《閃靈》的電影,電影劇本最多只有120個場景,所以勢必要去掉很多小說的內容。
文學精品普羅化,電影要讓人看懂,也看到趣味,重建過程中滿足閱讀時期待和想像的東西,所以選角和怎麼詮釋很重要,更重要是新意在哪裡,不只是復刻文字意境,而可以有新意,沒有新意就只是重複過去別人做過的舊案。所以把文字轉換成影像、另外一個載具,這些細節都很重要。
黃春明小說改編成的《兒子的大玩偶》、《看海的日子》,都是蠻成功的里程碑,黃春明小說取材來自於很多悲苦人物,像是《看海的日子》女主角原來是妓女,要回鄉種田扶養孩子,身穿白衣、腰間繫一條紅皮帶,白色代表其意志,紅色則是他的熱情,而小說中提到「魚群來了,蒼蠅來了,妓女也來了。」這跟影像對照,我有自主權選擇返鄉,形成很特殊存在。他決定回鄉做母親,同時又對恩客有特殊感情,選擇在排卵那天和他發生性行為,然後就返鄉當一位母親。當孩子父親離開,用一鏡到底方式讓女主角掀開窗簾,看著孩子父親離去,用這個場景來呈現女人心思和絕情,他要告別妓女的歲月。
而侯孝賢改編的《兒子的大玩偶》有另一種不同呈現方式。另外,《小琪的那頂帽子》的凝視,到底是好奇、關心、或是戀童、情慾,到了拿下小琪的帽子的動作,其實是一種男性霸權行為,但這未必是原著中想表現的部分。改編的挑戰,必須忠實致敬、還是超越背叛呢?像是張愛玲的小說改編,一直都很困難,只有李安的《色戒》是唯一成功的作品。
《傾城之戀》小說第一個章節寫「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個小時。然而在白公館裡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但這部分要怎麼用影像呈現就是一個挑戰。而最大困難是白流蘇和范柳原如何呈現,小說中,白流蘇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牙的乳。范柳原算不上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但是電影呈現的樣子,很多人是失望的。且《傾城之戀》中很多文字意境,很難用影像呈現。
再看關錦鵬的《紅玫瑰和白玫瑰》,當張愛玲小說這麼精煉,把小說對白全數搬用後,可能還要用旁白、對話、字幕等方式來呈現張愛玲的文字,這樣怎麼做才會成功?但是紅玫瑰出現的時候,正在洗頭,洗髮精香氣的連結和不拘小節的行為,讓人感覺到洗髮精傳出的香氣,也從女性身上看到熱情、百無禁忌等情節鋪陳,最重要是洗髮精香氣是否帶出了香氣嗅覺。那著名的文學比喻,朱砂痣、蚊子血,用影像也很難呈現,只能用旁白方式來呈現,但還是悵然若失,翻譯成影像成為很難跨越的障礙。
今年初完成的作品《第一爐香》,畫面採用了印象派畫家盧梭純真、原始的綠色場景,導演重新選擇色彩是其和觀眾對話方式,叢林中流露出的慾望,小女孩在阿姨訓練下成為交際花,在色彩、風景上呈現了力量,這部電影用很多色彩,來呈現對富有人家的描述,描述愛情中的戰場、戰術、戰略。每個選角算是成功的,但是最成功是用美術方式來呈現的成色。
再來談李安,他說小說改編像是拆解鬧鐘,把元件擺在桌上,一個一個了解其作用,再把他放回去。張愛玲的《色戒》中僅有「洗過一場熱水澡」這樣的描述,但提供很多想像,最後李安拍了床戲的畫面,看見男性凌虐女性的強烈展示,讓其成為愛情俘虜,臣服了男性的霸權,忘記自己原來使命,達到很強烈主張和論述,最後在暗殺行動中叫他「快走。」風車輕輕晃動著,透過風車特寫,似乎看見王佳芝坐上車之後,自己對於剛剛違抗組織任務的使命,心裡面有多少想法,沒有明確解釋,但可以去揣想這位女間諜怎樣回味自己剛剛在風雲詭譎的時候做了怎樣事情。
史丹利庫柏力克提到一個概念:最重要不是描寫動作,而是那些以表現人物內心活動為主的小說。莎士比亞的作品《羅密歐與茱麗葉》改編多次,但最成功是《殉情記》,在這之前都是找舞台劇演員來詮釋那些詩意的台詞,但這次導演不作此想,要唸台詞,但是不用唸這麼多、唸這麼細。在主題樂音帶動下,兩人對對方的尋覓,然後羅密歐握到了茱麗葉的手,開始莎士比亞最長的描述,羅密歐一長串的詩句,描述對他的愛戀之情。電影有放大功能、寫實功能,與劇中主角相仿的演員,突破過去使用舞台劇演員的局限,呈現了清純、青春的表現。
成功的改編最後要問一個問題,成功的改編到底在哪裡?是否在原著上加上了當代的新的詮釋,歷來都有新意,但是《羅密歐與茱麗葉》沒有人勝過《殉情記》這個版本,精準的詮釋令人難以忘懷,這些細節改編,就看閱讀者是否看到這些新的表現手法。
【演講紀錄∣林廷宇】
不只是搬動、翻譯,而是畫龍點睛—Lolita
文字到影像的差別,透過文字的音韻,舌頭的滑動隱喻手的觸摸和指甲油刷子的刷動來隱涵禁忌文學的內涵。
電影透過時空、光影的編排,傳達文字無法兼顧的場景
致敬與背叛—台灣文學改編漫談
原創和改編的過程,透過人生的素材,喜好的作品,做出選擇文字更多在於自行想像的空間,電影創作的人物情節則要清楚著像,難免限制了觀眾的想像空間
小說—自由想見 電影—清楚看見
電影為何改編小說
小說自帶知名度汲取精華,更有空間、自由自在,不同的媒介訴求
對照不同的感官有著不同的受眾。
改編工程—魔戒、地海戰記為例
魔戒透過重建書中情境、重點情節,透過文本縮減詮釋核心靈魂,增潤影音餘韻。
地海戰記小說家對於自己的作品改編有著自己的角度。
寬恕、體諒、現實?
原作者不得批評電影、不得作負面宣傳因於資本額過大
尊重導演的創意和堅持,衍生產品的再生利用,前期小說的知名度
帶給影劇改編者更有流量的保證。
小說改編發展
1970-言情、武俠小說,給追逐人生的百姓一個追夢機會
1980-文學為名、情慾為實,大膽地探索人們在當今社會中不敢探索
的部分
影視劇改編更多於商業的變現,而忽略原著想傳達的故事,社會的
眼光影響導演之餘小說改編的角度
商業vs藝術
短篇精練、長篇艱難,長篇小說無可避免的體例龐大,只能取一瓢飲,從文字到想像,從想像到具象,每個世代作品對於讀者都有自己的想像,影視改編難滿足每個觀眾
名著效應:弔詭矛盾
影像如何更具說服力?敘事如和滿足原著讀者?
很難勝出,只求打平
文學精品普羅化
搬字過紙—從看懂、趣味、重建、選角、新創
台灣新電影運動
黃春明小說
兒子的大玩偶:影像的符號,時代巨輪下的小人物,小丑的生計,
生活的生計
看海的日子:肉身與救贖的力量,透過場面的調度,顯露出一個女
人最柔軟的地方
小琪的那頂帽子:文化掠奪,幻滅文明的暴力
改編的挑戰—張愛玲
忠實—致敬 超越—崩壞
字裡行間的意境,電影的搬移找不出好的翻譯方式,如數搬移,增加旁白,以視覺取代文字
大師心法
最適合拍電影的小書說不是描寫動作的小說,而是以表現人物內心
活動為主的小說
成功的改編在於新的詮釋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