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人∣ 翁文嫻老師
講題∣ 從《詩經》賦比興,看現代詩前衛句法
主持人∣ 張寶云老師
日期∣ 2022.06.17
地點∣ Google Meet 線上演講
【演講紀錄∣吳沛璇】
「《詩經》的賦比興難以輕易分辨,現代詩也是。」
一般來說,我們會將《詩經》中此三種創作方式解釋為鋪陳、比喻、托物興詞,於是翁文嫻老師用了不同作家的詩作來討論《詩經》的賦比興寫法,也使用了《詩經》原文的語句來討論其書寫。老師照著順序來提,從「賦」開始,對於「比」的寫作手法,老師提到,北島吧,北島的〈鐘聲〉寫法是靠近他心中的比。
〈綢繆〉是屬於「興」的作品,閱讀文字排列時翁文嫻老師感慨道:「你不會因此而感到驚訝嗎?」三星之美在字詞裡被敘述出來,描繪出的畫面與三星在天的震撼,乍看並不能輕易理解在寫什麼,但詩句帶著人一直觀看三星,最後感慨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是什麼晚上,我竟然能夠在今晚看見你,你是多麽美好。老師掰碎了詩裡的每一個詞、每一句嘆息,將她眼裡對這首詩的興奮與嚮往盡數分享。說道:「詩(〈綢繆〉)是不同的時間讀到會有不同的意味,良人、邂逅,臉上滿是光。」
翁文嫻老師使用了夏宇的〈道德的難題〉、〈閱讀〉、〈明信片〉來為「興」的現代詩開頭,她認為北島的詩作是一種牽連式的作品,但夏宇的是一種時間,夏宇的作品有著許多抽象折射,讀懂了《詩經》的興,就能看懂這樣類型的作品。夏宇的〈太初有字〉在老師的眼底多了幾分曖昧的色彩,
對老師來說,夏宇的作品恰好寫出了這個時代愛的真相,這一切的文字都能夠被慎重地稱之為愛。從齊桓公開始,寫到鬼,寫到愛,寫到貓眼。
對同學提問了〈鐘聲〉「船隻登陸/在大雪上滑行/一隻綿羊注視著遠方/它空洞的目光有如和平」這段詩句老師如何解讀時,老師笑說對她而言這就是一個畫面,一艘船登陸,在大雪上船是無法登陸的。詩句沒有標準答案,這就是一個意象一個畫面,這些作品無需去詳細拆解。詩沒有代表性,沒有絕對性,詩可以透過前言和後語去傳達意思,有些片段分開看雖然僅是一個畫面,但透過前後文的對應能夠看到更多的內容。
「夏宇的〈太初有字〉第一段中也像是在描述自己的感情,我們不會把它作為賦比興的賦來做討論嗎?」老師認為,這首詩是一個整體,而從標題便能看出它的興意味。夏宇的構想充滿牽連,絕對有段落是需要賦體做創作,但在賦體裡講述愛著的人與不懂愛的理由時,也確實有著興的元素於其中。賦比興在現在閱讀時有著更多的牽連,稜角越多、交織得越多。興已經不僅僅是賦比興中單純的興,而是有更多的元素在中,有著表達和自己所不理解的深層情緒,像是萬花筒一樣的世界在夏宇筆中被寫得很好。
有些詩人的作品興許猛然一看會認為像是其中一項文體,譬如北島,一下子也許會認為靠近著興,但放在夏宇的旁邊又顯得元素沒有那麼強烈。老師提到,我們必須承認這些寫法,包含興、包含比和賦,這些創作的手法都是存在的。多深入去閱讀自己所沒有的,也許能夠開闢一塊自己未曾書寫過的領域。
【演講紀錄∣林英華】
翁文嫻老師,香港出生,台灣念大學,香港新亞研究所碩士。再到法國,做過不少性質不同的工,寫了一篇有關月亮的論文。出版詩集《光黃莽》、散文集《巴黎地球人》、詩學論文《間距詩學》。
開場時,主持人張寶云老師介紹講者時,說從《詩經》的賦比興談到現代詩,是一個很艱難的題目。翁老師卻說自己有興趣的事情,一點也不艱難,可以跳進不同種類、不同種族的詩類,覺得很快樂。她又言,與眾人分享詩,自己像是個古典音樂的演奏者。實體演奏,聽著的那些呼吸,她都能感應,而在線上「演奏」,又是另一番感覺。於是她便向線上觀眾提問:「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讀,我們讀《詩經》是為了什麼?我們又應該讀到什麼?」
賦比興的基本意涵
賦,一言概之,就是「敘事」。而「比」,按葉嘉瑩的說法,則是先有此心念,再借物表達,西方的明喻、隱喻、轉喻等,都屬於「比」的範圍。翁老師再引出法國漢學哲學家朱利安的說法,Allusive,希臘文是adludere,意思是「海豚靠近船而且在船附近玩耍」,你似乎有看見海豚,又似乎沒有看見。翁老師覺得這種隱藏在裏面,看不見的,卻有弦外之音,就是「比」。至於「興」,則更難一言概之。葉嘉瑩說「興」是物之觸引在先,心的情意發在後;翁老師覺得徐復觀的說法更準確,「興」是一切感性的機緣。
賦:《邶風.二子乘舟》與〈啤酒瓶蓋〉
翁老師先以《鄭風.褰裳》作例,說這首詩中提供了一些畫面,而且畫面轉換的速度很快,不囉嗦,翁老師坦言,寫詩便是如此。再舉《邶風.二子乘舟》作例。翁老師先是講述了公子伋和公子壽的故事,說兩人都是衛宣公的兒子,但出於父親的猜忌,衛宣公想設計將公子伋殺死。公子壽告訴了公子伋父親的計謀,讓他逃走,公子伋卻不想違抗父命。公子壽得知哥哥的心思後,把他灌醉,替哥哥赴死。公子伋醒來得知真相後,也沒有苟存。《邶風.二子乘舟》就是在寫兩人的兄弟情誼。翁老師說你可以說主人翁很笨,但兩人的情誼確實感動後世,她還點出《詩經》的賦,並不是為了故事的起承轉合,而是一些永恆的、不會消失的畫面,世間所有的底蘊都在此中。
而在現代詩中,翁老師選了于堅的〈啤酒瓶蓋〉。翁老師說于堅是懂王維的人,他從少年開始讀王維的詩,明白王維詩中那些句與句之間細微的轉動。她說于堅承接了王維的寫法,而王維也承接了《詩經》的寫法。
比:《曹風.蜉蝣》與〈門的觸覺〉、〈鐘聲〉
在深入解釋「比」的概念時,翁老師選了《魏風.碩鼠》和《曹風.蜉蝣》。
翁老師說《魏風.碩鼠》中以碩鼠比喻貪官污吏,把家中的東西都吃光了。而《曹風.蜉蝣》更是有趣。據翁老師考究,蜉蝣是從糞坑飛出的蟲子,翅膀透明,身體比蚊子重。上一句是「蜉蝣之羽」,下一句就是「衣裳楚楚」。翁老師坦言自己喜歡《詩經》的跳躍性,常常思考《詩經》上一句與下一句如何連結起來,以及句子背後予人的聯想。
而現代詩中「比」的代表,翁老師則選了黃荷生高二時的詩作,〈門的觸覺〉(一)。翁老師說這首詩寫得抽象,可能不被鼓勵,但老師隨即又說:「你沒有看過這樣的詩作,不代表要將它排斥呀。」其後,她又讀了北島的〈鐘聲〉。翁老師說北島的寫法,不同於于堅的寫法,北島把捕捉的畫面並列在一起,詩作有很多層次,北島將這些畫面扭曲、變形,然後重新擺放。她覺得北島的詩比較接近她所理解的「比」。
興:《唐風.綢繆》與〈太初有字〉
至於《詩經》中的「興」,翁老師則選了《唐風.綢繆》。她說這首詩有人解成以「比」的技法切入、有人講成「賦」,而我卻認為是「興」。「綢繆束薪,三星在天。」/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翁老師說這首詩它不斷告訴你,時間在移動的。「今夕何夕?見此良人。」翁老師有趣地翻譯道:「你呀你呀,怎麼看到你這種發光體呀。」老師說這首詩有很多互相折射的方式,「他不告訴你呀,你自己想吧,你想到什麼就是什麼。連痕跡都不告訴你。」翁老師也不打算逐一分析這首詩,留給讀者自己領悟。
翁老師說現代教育教會了我們理性思考,但那些跳躍的、無邏輯的《詩經》想法一直存在華人的思維裏,如夏宇〈太初有字〉。〈太初有字〉一開始引用《莊子.達生第十九》,再以白話文詩討論愛情的哲學。翁老師說夏宇的詩就像一個豐富、菱形萬花筒的世界,以不同交錯的切面去寫愛情。
最後,翁老師問線上的觀眾,看到詩的不同表達後,是否比較明白賦比興這三個概念,「其實古代詩和現代詩沒有寫得不一樣」。